gu903();破虚也笑,沉浸在回忆之中而格外温柔:“师父……也确实对谁都那样,所以,我总是四处为他道歉。”
八百年前还算小的小湛离初见禅灵子的时候,破虚就已经很习惯于满世界为他收拾烂摊子了。
“你以前……也像现在一样照顾禅灵子?”
他点了点头,往火堆里添了些柴:“师父自小精于修道,少年成名,周围人都恭维他,尊敬他,所以才养成了那样的性子,但却根本不会照顾自己,自从他捡到我,起居就一直是我在照顾,一直……到死为止。”
提及死亡,湛离就没敢继续往下问。
准神上千年的寿命,使得死亡于他而言十分遥远,但……
于凡人来说,却是一个极度敏感的话题。
破虚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,微笑道:“神君不必介怀,我已经死了。”
……倒也是。
他有点哭笑不得,轻笑一声摇了摇头,想问他们的感情,又觉得当面询问不太妥当,只好拐弯抹角地问起了当年的事:“对了,当年……我们走散以后,到底发生了什么?原本禅灵子的任务只不过是拖延时间,并不是无路可退,何必……”
战了个不死不休?
破虚神色一凛,连脊背都绷得笔直,摇了摇头:“不知道,我只记得,神君突然走失以后,我们原打算先找神君汇合,然而煞君中途杀了出来,我们只能接招,煞君们步步杀机,都盯着师父,随后师父就把他的琴交给我,让我务必把琴送回门派,之后的事……”
他垂首,抿了抿唇,没再继续说。
湛离紧紧皱起了眉:“你们被煞君围攻的时候,为何禅灵子还让你带走他用的最顺手的武器?”
破虚微笑着又往火堆里添了柴,语气里云淡风轻:“大概是因为师父并不喜欢我。那把琴……是我给他做的,所以名字叫忘虚,所以……上面缠满了五颜六色的缎带和流苏。”
他又抬起头来,火光将他的脸映得绯红,让他青灰的脸终于有了点活气,很真诚也很卑微:“不过,那把琴他愿意用,我就很欢喜了。”
湛离不明白。
子祟说过,破虚是喜欢禅灵子的。
他不懂感情,但也知道感情是很重要的东西,那为何他的感情遭到了禅灵子的轻蔑,他却不能在他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怨恨,甚至连一丁点的不甘都感觉不到?
那种平静,反而让人更是心疼。
“你……不恨吗?”
他摇头,十分平淡:“不恨,只要我能在他身边,能看到他,就很知足了。”
说着,又看了一眼熟睡的知重女道君,脸上露出了时隔数百年后久别“重逢”的餍足,和隐晦的欢喜。
湛离不是很喜欢泼人冷水,但想了想,还是冷漠地说:“你知道的,转世以后,她就已经不是禅灵子了,她只是知重,八百年前的事,与她无关。”
欢喜也罢,痛苦也好,一碗孟婆汤,一段奈何桥,断过往,敬来生,自此,□□重生,灵魂消弭。
花了八百年的时间才回来的这个人,是禅灵子。
也不是。
她有着和禅灵子相似却不尽相同的容貌,内里的灵魂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破虚垂首沉默了一会,脸上依然是温润的,柔和的,最深切的痛苦都碾碎了,被酝酿成平静,抬首说道:“我知道,神君,我知道,我等得再久,我等的人,也永远不会回来了。”
湛离不言,心下某处无端抽痛,看着知重女道君和禅灵子十分相似的脸,叹了口气。
两人的气氛一时沉寂,良久,他才看了眼天色:“不早了,你休息会吧。”
“无妨,我来守夜,神君去睡会?”
他用尚且还空着的手指了指像哈巴狗一样蜷成一团睡在脚边的子祟,现在这姿势,他不把手抽回来就躺不下来,但一动,势必惊醒子祟。
这厮要是睡着了,这张破嘴还能安分一点,要是醒了,还得受他折磨,为此,他宁可选择一宿不睡。
破虚失笑:“原本神君是很沉默的人,最近突然话多,还请神君迁就。”
“沉默?”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张破嘴醒着却不说话的样子。
“地府很空旷,有时候走上几年也见不到另一个煞童,神君到了地狱代行鬼神之责以后,鬼神之间又风云诡谲,互相算谋,神君一向不喜欢这些阴谋算计,所以……不习惯也不喜欢和人说话,您……是例外。”
湛离合上眼,没有心情去留意于他而言有些遥远的地府的事,只是摆了摆手:“去睡吧。”
破虚自知多话,没有继续说,只应了声“嗯”,就远远地靠着知重女道君的方向睡了。
而他动也不敢动,就这么坐着守夜,冷风阵阵,到了后半夜,竟突然下起了雨,噼里啪啦地打在了头顶的毡布上,他慌忙用神力撑开结界,隔绝落雨,以免雨声惊醒这些个梦中人,然而迟了一步,只见知重女道君打了个颤,鲤鱼打挺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。
他连忙比了个噤声:“没事,没事,下雨而已。”
岂料知重女道君脸色惨白,冷汗涔涔,抹了把脸,还有未干的泪痕。
“怎么?做梦了?”
她赶紧抹干眼泪,瞥眼见破虚睡在她不远处,又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挪,点了点头。
湛离没有点破,只问:“噩梦?”
“我不知道,昨天也做了这个梦,有人朝我跑过来,我够不到,也看不清他的脸,只是觉得很难受。”
他下意识看了破虚一眼,很明显,因为破虚的出现,牵引了前世没忘干净的记忆,导致她的记忆混乱,梦里,就会梦见前世模糊的场景。
所以,有的时候,今生有所暗示,就是因为遇到了前世失之交臂的人。
“没事了,离天亮还有好一会,睡吧。”
她换了两口气,摇了摇头:“睡不着了,我来守夜,神君去休息吧。”
☆、非礼勿视
说着又冷睨了破虚一眼,哼笑了一声:“抢着要守夜的也是他,这会,睡得正香的也是他。”
湛离哭笑不得:“他也是刚睡下,我让他睡的,你何苦对他这么大怨气,他是阴兵,所作所为,皆是不得已而为之,总归……也怪不得他的。”
知重女道君去拨弄火堆,火星一跳一跳的,映红了她的脸,顿了顿,才喃喃道:“我知道他是阴兵。狗咬了人,要讲道理也得找主人,可……子祟已经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地狱之刑,已经罚过了的罪孽,按说我也不该再追究,师父也叫我放下,可我是凡人,神君,我是凡人,我不是佛,我还没有神君这样的心性,也做不到一笑泯恩仇,我恨不了养狗的主人,除了恨那条狗,还能恨谁呢?死的那些,都是我的手足,我的师弟师妹们,怪不得他,难道怪我那些师弟师妹没保护好自己吗?”
他见破虚紧闭的双目睫毛微颤,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有股难以明说的酸涩感从心下某处钻了上来,像滕蔓一样,紧紧攀援而上,勒得他呼吸困难。
她根本不知道,破虚做这个阴兵,只是为了等她。
这个“重逢”,他等了整整八百年。
值吗?
都道旁观者清,可就连他这个局外人,都觉得不值。
但他开始认可,子祟说过的一句话——
“人间的感情,麻烦得很。”
知重女道君见他不语,又笑着催促了一句:“上神放心,我自有分寸,不会趁你睡着了杀人灭口的,快去休息吧。”
他被这一句逗笑,指了指腿边倚着的大男人:“睡不了,他也就安分这么一会,把他吵醒了能烦死我。”
“还是休息会吧,用走的,还要两三天才能到京城呢,也不知道……知逢那里怎么样了。”
“放心,我把听羽留在了京城,就算他们没抓住跂踵,至少瘟疫也不会蔓延。”
知重女道君又看了他和子祟紧紧相握的手一眼,这才轻咳一声别过了头,越过火光,只见一张俏脸绯红:“……我是怕知逢吃了那北疆王的亏。”
湛离一噎。
他一世英名,全折在子祟这个孽障手里了。
湛离只能叹了口气,破罐破摔,躺下睡觉。
只是他的手和子祟牵在一起,而子祟又把手枕在脑袋底下,他手一动,势必惊醒子祟,为了避免这一点,只能用一个极其扭曲而又过分亲昵的姿势才能躺下,然而刚打算躺下,脑袋还没沾上地,熟睡中的子祟,就这么突然的一个翻身。
温热的气息就这么扑洒在脸上,嘴唇若有似无地从自己唇上,蜻蜓点水似的擦了过去。
那一瞬,山林寂静,火苗冷却,广袤的天地间,似乎只剩了他们小小的一神一鬼。
莫名其妙的,湛离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,就是自己脏了。
他居然被子祟这么一个煞童,而且还是熟睡中的煞童,给轻薄了!
偏偏还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,转过身去就一叠声地开始嘀咕“非礼勿视”。
他恨得牙痒,和子祟牵着手又分不开,只能小声咬牙切齿地说:“非礼什么,给我转过来!”
知重女道君背影一颤,结结巴巴:“我我我我我……我不喜旁……旁观。”
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!
“给我转过来!”
她只好瑟瑟发抖转过身来,依然用手捂着脸,红透了的耳廓急得快哭出声:“上神饶了我吧……我我我……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,什么也没听见……”
他现在只想把这姑娘和子祟打包一起,扔到地府去,重新再投一次胎!
“你!给我!把眼睛!睁开!”
知重女道君第一次听他用这样命令的口吻说话,惊了一惊,又不敢违抗上神的命令,只能红透了脸,怀着某种必死的决心睁开眼,她怎么也没想到,上神不仅喜欢男人,还喜欢让人旁观。
……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。
结果,就见湛离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一划,画了个简单的咒纹,随即金光闪过,就松开了那只相握了一路的手。
她“咦”了一声,就见他又小心在子祟右手手心隔空画符,然后在自己的左手也画了一道,随后往旁边一挪,倒头就睡!
一番操作宛如行云流水,惊得知重女道君张大了嘴,她只觉短短几日,自己的三观就被颠覆了一遍。
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个后半夜,子祟自由自在惯了,屋里睡不着,野外倒是能睡得安安稳稳,一直睡到了早上,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,这才惊觉自己惯用的那只手居然能动了!
愣了会神,这才一脚踹醒了湛离,质问道:“怎么回事,你把两生契解了?”
湛离被他踹醒,又往更远的地方一挪,暗道这厮腿怎么这么长,都这么远了还能踢到,这才伸出左手扬了扬,掌心里金光闪闪:“看仔细。”
子祟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掌心里,有个隐约闪光的金色符纹,搓也搓不掉,像刻在了身上似的。
——是两生契。
一字成令仍然生效,但……
他看了湛离一眼,活动了一下手腕:“那为什么手松开了?”
湛离面不改色心不跳,淡淡然伸了个懒腰:“兴许是我道行不够,到时间了,自然就解开了吧。”
知重女道君嘴角一抽,丝毫没有想到湛离这个看起来满脸佛光普照的高贵准神,撒起谎来居然毫无负罪感,只能悄悄别过头去,权当自己昨晚什么也没看见。
子祟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,心有怀疑。
他生怕败露,连忙故意带了些威胁意味:“怎么,要确定一下?”
子祟哼了一声,收回手没理他,心下却是当了真的。
自小生活在一片孤寂沉默之中的子祟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单纯得像一张白纸,就这么轻易地,被一个小小的障眼法骗过了。
知重女道君见状,小小的纯洁心灵更是背负了莫大的罪恶感。
……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。
跂踵虽然在山海经的凶兽榜里排不上号,但它能够引来瘟疫的奇特性质,再加上流落在京城之内,就很可怕了。
岂无衣虽然看着吊儿郎当,但到底身为人间北疆王,担当还是有的。
他很快将此事层层上报,封闭城门,在城里找了一圈没见到跂踵的踪迹,又担心它早已飞出了京城,只好派出了军队四处搜寻,时刻监视着周边小村小镇的动向,在最大限度上保证了京城以及城中百姓们的安全,一切都有条不紊,让知逢小道君偶尔也会生出“这是个不错的好人”的错觉。
不过,也仅仅只是错觉而已。
自知重女道君和湛离上神一道启程回山门以后,已经过了很多天,山门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,他被跂踵一事拖在这里,也回不去,清秀稚嫩的小少年只能每天站在窗边极目远眺,以抒心绪。
他已经很愁苦了,偏偏还有人不让他安稳。
岂无衣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赶回来,就见他和小媳妇似的满怀闺怨望穿秋水,顿时噗嗤一笑,直接勾住了他的脖子,十分亲昵地贴了上去:“怎么?想我了?都快成望夫石了。”
知逢小道君初次下山,单纯而又干净,哪知道甫一入世就摊上了岂无衣这个祸害,身为丢失跂踵的“罪魁祸首”,他不得不和岂无衣搭档已经让他非常愁苦了,可这岂无衣还蹬鼻子上脸!
当下脸一直红透到耳根,用力一挥肩,却被岂无衣往后一蹿躲开了,皱起眉头又急又羞:“你非要动手动脚的是不是?”
岂无衣两手一摊,脸皮厚如铜墙铁壁:“更亲密的不是都做过了?”
他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,抖了抖袖子抽出来一张泛黄的旧符纸,岂无衣下意识又退了一步,满脸慌张:“你要干嘛,我又没惹你!”
这几天他可是吃够这些符箓的苦了,也不知道无名派到底有多少种神神秘秘又轻轻飘飘的符纸,每一种打在身上都是不同的疼痛感。
“放心,这张不疼。”说着,知逢一把揪住了他,不由分说就把那张旧符贴在了他脑门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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